在美国三年，我最大的感受不是自由，也不是繁华。 是孤独。

一种混杂着汽油味、超市冷气和无尽高速公路的，巨大无比的孤独。 来之前，我的脑袋里装满了《老友记》里的纽约公寓，《速度与激情》里的洛杉矶街头，还有《绝望主妇》里那片完美的郊区。 我以为美国就是一场永不落幕的派对，人人脸上都挂着加州阳光一样的笑容。 直到我真的降落在这片土地上，才发现好莱坞给我开了一个长达二十年的人生玩笑。

957万平方公里。 这是美国的面积，世界第四。 人口3.3亿，听起来很多，但撒进这片广袤的土地里，就像往太平洋里倒了一撮盐，瞬间就没了踪影。 你以为的人口密度，只存在于曼哈顿的时代广场和洛杉矶的星光大道。 而真正的美国，是隐藏在这些闪光坐标背后，那片巨大、空旷、甚至有点寂寞的腹地。

一、距离的暴政：没有车，你就没有腿

我第一次对美国的“大”有切身体会，是在我刚到加州的一个小城市。 从地图上看，我的公寓离最近的超市，只有一个指甲盖的距离。 我天真的以为，这不过是像在国内一样，下楼溜达十分钟的事。 于是我换上运动鞋，哼着歌就出门了。

结果，我走了一个小时。 不是因为我走的慢，而是因为我根本无路可走。 我先是穿过了一片巨大的，停满了各式各样皮卡和SUV的停车场。 然后，我发现自己被一条宽达八车道的高速公路拦住了去路。 车流像愤怒的铁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我站在路边，渺小的像一只蚂蚁。 人行道？在某一个路口突兀的出现，又在下一个路口神秘的消失，仿佛是城市规划师开的一个恶意玩笑。

我最后只能狼狈的打开手机，叫了一辆优步。 五分钟的车程，司机看着我满头大汗的样子，用一种混合着同情和不解的眼神问我： “你为什么不自己开车？”

那一刻我才明白，在美国，车不是一种交通工具。 它是一种器官。 没有车，你就像一个残疾人，寸步难行。 你的生活半径被牢牢的锁死在你的车轮能够到达的地方。

电影里，主角们开着复古敞篷车，在空无一人的加州一号公路上驰骋，背景是落日和大海，音响里放着摇滚乐。 那是艺术。 现实是，你每天早上被堵在通往市中心的高速上，前后左右都是和你一样面无表情的通勤者。你唯一的娱乐，是听电台里没完没了的汽车保险广告。

我曾经尝试过乘坐公共交通。 在一个周末，我想去邻近的城市逛逛。 我查了一下公交时刻表，惊呆了。 一天只有三班车。 错过一班，你就要在荒凉的公交站台，和偶尔飞过的乌鸦一起，等待三个小时。 站台没有遮阳棚，加州的太阳能把你的皮肤晒的生疼。

而在中国，我可以在任意一个城市的街头，五分钟内拦到一辆出租车，或者扫一辆共享单车，地铁网络更是能把你送到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 这种被现代城市基础设施“宠坏”的感觉，在美国瞬间消失。 你必须学会规划，必须学会提前预留出大量的时间给“在路上”这件事。 想去朋友家参加一个晚上七点的派对？你下午四点就得准备出发。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高速公路会不会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变成一个长达数公里的停车场。

这种对汽车的极端依赖，塑造了一种独特的社会形态。 社区与社区之间，被高速公路和巨大的商业区隔开。 邻居可能就住在你的隔壁，但你们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 因为你们没有“楼下”这个概念，没有可以一起散步的街心公园，没有可以一起买菜的菜市场。 你们的社交，发生在车库门打开和关上的那一瞬间。 一个点头，一个微笑，然后各自钻进自己的铁壳子里，消失在由沥青和白线构成的世界里。

二、三英尺的社交礼仪：你好吗？别回答

美国人很友好。 这是我来之前听到的最多的评价之一。 来了之后发现，他们确实“友好”。 超市收银员会笑着对你说：“How are you today？” 擦肩而过的路人会点头说：“Have a good one！” 公司的同事会在茶水间热情的主动和你攀谈。

但很快，你就会发现这种友好，像一层包装精美的糖纸，很甜，但很薄。 它是一种标准化的社交程序，一种避免尴尬和冲突的润滑剂。 当收银员问你“How are you？”的时候，她期待的回答只有一个：“Good， how are you？” 你千万不要真的开始向她倾诉你今天过的是多么的糟糕，你的猫病了，你的车爆胎了。 她会愣住，然后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你，因为你破坏了这段对话的潜规则。

我花了一年时间，才真正理解这种“美式友好”的本质。 它是一种保持距离的礼貌。 大家看起来都很热情，但每个人和别人之间，都仿佛隔着一道三英尺厚的无形玻璃墙。 你可以看到对方的笑脸，听到对方的声音，但你永远无法真正的触碰到对方。

在公司里，同事们会一起吃午饭，会开玩笑，会讨论最新的电影和体育赛事。 但下班铃一响，所有人都会立刻鸟兽散，回到各自的家庭和生活中去。 你想约一个同事下班后一起喝一杯？ 他会拿出手机，翻看他的日程表，然后告诉你他下下周的周四晚上或许有空。 在中国，这叫“不想去”。 在美国，这叫“正常”。

真正的友谊，在这里是一种极其奢侈的东西。 尤其对于一个第一代移民来说。 你很难融入一个已经成型了几十年的社交圈。 他们的幽默感，建立在他们从小一起看的动画片和广告上。 他们的共同话题，围绕着他们支持的橄欖球队和他们孩子的学校。 你像一个闯入了别人家庭聚会的外人，虽然大家都很客气的给你端茶倒水，但你始终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我最孤独的时候，是一个圣诞节。 整个城市都空了，所有人都回家和家人团聚了。 我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公寓里，窗外是邻居家闪烁的圣诞彩灯，屋里是泡面散发出的热气。 我打开手机，想找个人说说话。 微信列表里的中国朋友，有时差。 Facebook列表里的美国“朋友”，正在发布他们和家人在圣诞树下的合影。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宇航员，漂浮在无边无际的宇宙里。

后来我才明白，美国电影里那种一群朋友挤在一个公寓里，每天互相串门，分享生活喜怒哀乐的场景，为什么会成为经典。 因为那对于大多数美国人来说，也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现实是，人们被巨大的物理空间和同样巨大的社交距离隔绝开来，每个人都活成了一座孤岛。

三、账单的背面：中产阶级的“精致穷”

好莱坞电影里，美国人似乎从不为钱发愁。 主角们住在带游泳池的大房子里，开着昂贵的跑车，穿着名牌服装。 即使是看起来很穷的艺术家，也住得起纽约市中心宽敞的Loft。 这可能是好莱坞对现实最大的美化。

真实的美国，是一个被账单统治的国家。 我一个同事，藤校毕业，在硅谷一家著名的科技公司工作，年薪超过二十万美元。 按理说，这绝对是顶尖的收入水平了，应该是人生赢家了吧？ 有一次聊天，他无意中透露，他至今还和另外两个人合租一套公寓。 我非常不解。 他苦笑着给我算了一笔账。 首先，加州那高到令人发指的州税和联邦税，会先砍掉他收入的三分之一。 然后，是他那笔高达15万美元的学生贷款，每个月需要还好几千。 接着是汽车贷款、汽车保险、健康保险…… 最后剩下的钱，在物价高昂的硅谷，也只够他过一种非常“标准”的中产生活。 “买房？或许等我四十岁的时候可以考虑一下吧。”他耸耸肩。

这就是美国的现实。 你赚的很多，但你花的也很多。 整个社会都在鼓励你消费，鼓励你“先享受，后付款”。 信用卡公司会用各种诱人的开卡奖励，让你办一张又一张的卡。 车行会推出“零首付”计划，让你轻易的开上一辆新车。 大学会告诉你，背上几十万的学贷是对未来的最好投资。

于是，无数美国人，包括那些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中产阶级，都生活在一种“精致穷”的状态里。 他们用着最新的苹果手机，穿着Lululemon的瑜伽裤，开着特斯拉。 但他们的银行账户里，可能连1000美元的应急储蓄都没有。 美国联储会的数据显示，有近40%的美国成年人，无法用现金拿出400美元的紧急支出。 你没看错，是400美元。

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往往是医疗账单。 美国的医疗系统，是一个我至今都无法完全理解的迷宫。 我有一次因为食物中毒，去了一趟医院的急诊。 我只是躺在病床上，输了一瓶生理盐水，做了一些基本检查。 整个过程不到三个小时。 几周后，我收到了账单。 一张A4纸上，密密麻麻的列着各种我看不懂的项目。 救护车费（虽然我是自己开车去的）、急诊室使用费、医生诊断费、药品费、化验费…… 总金额：4500美元。

幸好我有公司提供的医疗保险。 但保险公司在经过一番复杂的扯皮和计算后，仍然需要我自付500美元。 我拿着那张账单，手都在抖。 我不敢想象，如果我没有保险，或者得了什么更严重的病，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那一刻我才深刻的理解，为什么“破产”这个词在美国如此常见，而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医疗债务。

电影里，英雄受了枪伤，随便找个地下医生就把子弹取出来了，第二天就生龙活虎。 现实里，你可能只是阑尾炎做个手术，就要背上几万美元的债务，分期十年都还不清。 这种对金钱的焦虑，像一团乌云，笼罩在大多数普通美国人的头顶。 所谓的“美国梦”，在很多时候，已经被简化成了“无债一身轻”的卑微愿望。

四、被遗忘的腹地：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和孤独

如果你只去过纽约、洛杉矶和芝加哥，那你看到的美国，就像游客在中国只去了北京、上海和深圳。 你错过了这个国家最真实，也最广阔的部分——那些被戏称为“飞越州”（Flyover States）的中西部地区。

有一次，我进行了一场横穿美国的公路旅行。 从加州出发，一路向东。 当我的车轮驶离内华达州的沙漠，进入犹他州、科罗拉多州，再到堪萨斯州、内布拉斯加州时，窗外的景色开始变得单调、重复，甚至有点催眠。 一边是无边无际的玉米地，另一边还是无边无际的玉米地。 地平线像一条被拉到极致的直线，把天空和大地切割成两块。 高速公路笔直的像用尺子画出来的一样，你可以连续开一个小时都不用转动一下方向盘。

路边偶尔会出现一些小镇。 这些小镇惊人的一致。 一个主街，两旁是砖砌的老旧建筑，一家理发店，一家杂货铺，一个已经关门的电影院。 镇子的入口处，必然有一个沃爾瑪超市，一个麦当劳，一个赛百味。 镇上的人们，开着老旧的皮卡，眼神里有一种大城市居民所没有的平静和淳朴。 他们会友好的和你打招呼，但你也能感觉到一种疏离感。 你是过客，而他们是这里的主人。

在这些地方，时间仿佛是静止的。 你感觉不到大城市那种日新月异的变化和焦虑。 人们的生活，围绕着教堂、社区和家庭展开。 最大的娱乐，可能就是周五晚上去看一场高中橄榄球比赛。

但这种平静的背后，是深刻的失落和挣扎。 这些曾经因为农业和制造业而繁荣的地区，在全球化的浪潮中被逐渐的边缘化。 工厂倒闭，年轻人流向大城市，只剩下老人和被遗忘的土地。 毒品问题，尤其是阿片类药物的滥用，像瘟疫一样在这些小镇蔓延。 我在一个加油站的厕所里，看到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是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下面写着：“因为海洛因，我们失去了她。”

这种巨大的城乡差异，也造成了美国社会深刻的撕裂。 住在沿海大城市，受过高等教育，从事金融和科技行业的“精英”，和住在中西部“铁锈带”，从事体力劳动，笃信宗教的“蓝领”，仿佛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家。 他们看不同的新闻，相信不同的事实，投票给不同的政党。 他们彼此无法理解，甚至彼此鄙视。

电影里，主角厌倦了城市生活，回到宁静的家乡，找到了人生的真谛。 现实是，当你真的置身于那片广袤的腹地，你能感受到的，除了宁静，更多的是一种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 那种孤独，和你在大城市感受到的孤独还不一样。 城市的孤独，是人群中的孤独。 而这里的孤独，是天地间的孤独。 你站在一片玉米地里，放眼望去，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五、自由的代价：20种牛奶和无处不在的枪声

“自由”是美国最核心的价值观，也是它最吸引人的标签。 但在这里生活了三年，我对“自由”这个词有了更复杂的理解。

美国的自由，首先体现在一种“选择的自由”。 你去超市买一瓶牛奶。 你会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冷柜前，不知所措。 全脂牛奶、2%减脂牛奶、1%减脂牛奶、脱脂牛奶。 有机的、非有机的。 添加维生素D的、不添加的。 杏仁奶、燕麦奶、豆奶、椰奶。 同一个品类，还有十几个不同的品牌。 你感觉自己不是在买牛奶，而是在做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这种选择的自由，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你可以自由的选择你的职业，你的信仰，你的生活方式。 你可以公开的批评政府，可以组织游行示威。 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思想而惩罚你。 这确实是一种宝贵的权利。

但自由的另一面，是责任。 你拥有选择的自由，你也要承担选择的后果。 你选择了不买医疗保险，你就要承担天价医疗账单的风险。 你选择了不储蓄，你就要承担失业后无家可归的风险。 这个社会提供了一个舞台，但聚光灯只打在成功者的身上。 对于那些失败者，舞台下是一片黑暗。 没有一个强大的社会保障网络来接住你。

而最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持枪的自由”。 来美国之前，我对枪的理解，完全来自于警匪片。 来了之后，枪变成了一个真实、具体、甚至有点日常的存在。 我的邻居，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退休教师，家里有五把枪。 他说这是为了“自卫”。 我住的公寓，每年都会进行两次“Active Shooter Drill”（活跃枪手演习）。 邮件里会详细的告诉你，如果听到枪声，应该如何“Run， Hide， Fight”（跑，躲，反抗）。

我永远忘不了我第一次在街上听到枪声的那个晚上。 那是一种沉闷的，砰砰的声音，和我家附近的施工噪音混在一起。 我一开始并没有在意。 直到我看到窗外呼啸而过的警车，和手机上弹出的新闻：“XX街道发生枪击案，两人受伤。” 那个街道，离我的公寓只有两个街区。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我把所有的门窗都锁的紧紧的，感觉自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从那以后，我对周围的环境变得异常敏感。 在电影院，我会下意识的选择靠近出口的座位。 在超市，我会留意那些行为异常的人。 这种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潜在的恐惧感，是我在美国生活中一个无法摆脱的阴影。 它让我明白，一种自由的边界，往往是另一种自由的开始。 持枪的自由，意味着人们失去了免于恐惧的自由。

写在最后

离开美国的那天，飞机从洛杉矶国际机场起飞。 我从舷窗望下去，看到那片被高速公路网格切割的整整齐齐的城市，在暮色中逐渐变成一片闪烁的光海。 好莱坞的山顶标志，在远处小的像一个玩具。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的认识过这个国家，又好像我已经看透了它的全部。

它就像一个巨大而复杂的矛盾体。 它拥有世界上最顶尖的大学和科技公司，也拥有数千万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人口。 它宣扬个人自由和奋斗精神，却又用无形的社会规则和经济压力将人牢牢捆绑。 它的人民热情友好，却又彼此隔绝，活在自己的孤岛上。 它地大物博，风景壮丽，却又在广袤的土地上，滋生着无尽的孤独。

一个开优步的墨西哥裔司机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 当时我们正堵在去往机场的路上，他说： “在这里，每个人都在拼命的往前跑，但好像没人知道终点在哪。”

这句话，或许就是对“美国梦”最真实的注解。 它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奔跑。 而真正的美国，不在好莱坞的电影里，就在这条拥挤、漫长、时而充满希望、时而令人绝望的赛道上。

美国旅行/生活实用Tips：

租车是必须的：除非你只待在纽约、芝加哥这种公共交通极其发达的大城市，否则请务必在下飞机的第一时间租一辆车。记得购买全额保险，美国的修车费用非常昂贵。习惯小费文化：餐厅服务员、出租车司机、酒店行李员、外卖员，都需要给小费。通常标准是消费金额的15%-20%。很多餐厅的账单上会直接帮你算好不同比例的小费金额。这笔钱不是可选项，而是服务人员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医疗保险是救命稻草：如果是短期旅行，一定要购买旅行保险，确保它涵盖了高额的紧急医疗费用。如果是长期居住，千万不要有侥幸心理，必须拥有医疗保险。在美国，一次没有保险的急诊，足以让你辛苦攒下的积蓄清零。物价和税：所有商品标签上的价格，都不是你最终支付的价格。在结账时，收银台会加上该州的消费税（Sales Tax）。每个州的税率不同，从0%到10%不等。安全意识：天黑后尽量避免去不熟悉的街区，尤其是在大城市。车里不要放任何可见的贵重物品，哪怕是一个空背包，都可能引来砸窗盗窃。了解基本的安全常识，记住报警电话是911。理解“距离”：在地图上看起来很近的两个点，实际开车可能需要很久。规划行程时，一定要用Google Maps等工具预估好行车时间，并留出堵车的余地。学会“闲聊”：和陌生人进行简短、友好的对话（Small Talk）是日常。不用紧张，内容通常围绕天气、体育或者一些无关紧要的赞美。这是融入当地文化的第一步，但不要期待它会发展成深度友谊。现金和信用卡：信用卡是绝对的主流，几乎所有地方都接受。但最好还是随身带一些小额现金，用于支付小费或者在一些只收现金的小店消费。